鄒崇銘專欄|海鮮舫、九龍城與香港的消失

撰文:鄒崇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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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那個時代已經過去,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。」

沒有什麼比王家衛22年前在《花樣年華》末段作出的預告,更能準確描繪當下香港的現實。香港人慶祝(或「㷫祝」)回歸25周年之際,著名的九龍城街市(再加上多達三個街區)和香港仔珍寶海鮮舫,同時宣告退出歷史的舞台。

市區重建局5月27日公布啟動九龍城重建項目,選址是衙前圍道/ 賈炳達道,共涉及三個地盤。(歐嘉樂攝)

香港人的「集體象徵資本」

想起回歸前後的香港電影,「懷舊」正是那個年代的集體主題。面對著「九七大限」的心理陰影,電影人無不力圖藉光影捕捉那脆弱的浮華。但巨變並非只源於政治體制,它同樣來自城市空間和產業結構的更替。《花樣年華》故事發生在1960年代的香港,最終還是要跑到檳城去取景,才能重現那種舊區弄巷的別緻風情。無可奈何地,只因香港「那個時代已經過去」。

以九龍城為主要場景的電影,首先當數同是王家衛的作品《旺角卡門》,以唐樓舊舖陋巷襯托出龍蛇混集的江湖味道,九龍城比起旺角實在不遑多讓。此外還有杜琪峰的《PTU》,劇中林雪飾演橫行九龍城的老差骨,失槍卻意味著傳統權威早已時不我與、江河日下。至於珍寶海鮮舫,最為人熟悉自然是周星馳的《食神》,則展現出香港人打不死、馬死落地行的庶民精神;而海鮮舫內金碧輝煌的陳設,亦不無那份同樣港式的、財大氣粗的浮誇風尚。

必須清楚指出,造就港產片輝煌歲月的,並非單一孤立的地標場景,而是一整座城市的文化氛圍,以及香港人日常生活的情調。周星馳後來北上拍了《少林足球》和《功夫》,亦是同樣成功的電影創作;但即使仍有大量香港演員坐陣,本土特色卻早已蕩然無存。杜琪峰作為留守的最後一名導演,近年也只能北上拍片去了,電影風格同樣失去了原有的神彩。

著名地理學家David Harvey在《叛逆的城市》(Rebel Cities,2012)一書中開宗明義提出,不少文化產品之所以彌足珍貴,主要由於它們的原創性和獨特性。沒有香港的地道市井文化為基礎,也就孕育不出港產片的輝煌歷史。儘管港產片的全盛期早已遠去,但相關的集體回憶卻長期保留下來。無論是來自大陸或海外的遊客,對(電影投射出來的)香港擁有一份特殊的感情,因此赴港旅遊的客源才會源源不絕。

這到底是屬於誰人的功勞呢?對Harvey來說,這顯然是一種集體創造出來的共同價值,不單源於世世代代的香港電影人,亦是普羅香港人共同創造出來的。與此同時,由於它是一種無形的象徵價值,因此儘管蘊涵著龐大的商業潛力,卻又很難將擁有權清晰界定,因此應稱之為「集體象徵資本」(collective symbolic capital)。

弔詭的是,尖沙咀的星光大道作為香港旅遊標誌之一,卻和港產片、以至香港這座城市無甚關聯。(資料圖片)

星光大道失敗的啟示

弔詭的是,尖沙咀的星光大道作為香港旅遊標誌之一,卻和港產片、以至香港這座城市無甚關聯。追本溯源,星光大道只是亞洲金融風暴後的產物,乃旅遊發展局打造重新吸引遊客的新地標。然而,香港文化中心和一帶設施由康文署管理,在未被「殺局」之前乃屬市政局所管轄。當年曾曇花一現的全民選機構亦有討論此事,議員深明這只是典型的「遊客陷阱」,抄襲荷李活的手印並不會帶來本土文化特色,因此並不同意旅發局這項建議。

結果旅發局遂發揮其靈巧的商業手腕,轉眼間便將新世界發展拉了進來,並於2003年宣布由後者自行斥資4000萬,將星光大道移駕到海濱長廊上。當年新世界中心不少較為偏遠的商戶,均由於沒有足夠客源而無法營運下去,這便說明集團為何願意斥資打造星光大道。眾所周知的結果是,儘管無數自由客「迫爆」星光大道,拍下「到此一遊」的照片,還是無法令新世界中心起死回生。

由於回歸初期遇上金融風暴,董建華政府急欲尋找經濟出路,便不問情由、藥石亂投,不少所謂創意、文化和旅遊項目,都在那個時候倉卒上馬。星光大道至今仍吸引大批自由客,作為他們童年回憶的一種廉價補償;但對特區政府和大財團來說,這只是董治時期遺留下來的「雞肋」。它和香港的電影業一樣,均被權貴視作早已遠去的集體回憶,不再具有任何現實的社會經濟價值。

港產片本身已經不再賺錢了,倒是本土文化作為一種集體象徵資本,仍能被資本家挪用作賺錢的商品。但Harvey對此提出的洞見卻在於:城市空間和文化產業一旦被商品化,自然會吸引更多資本家聞風而至,與地方政府和統治精英合謀,令大量連鎖酒店、商場和名牌店進駐,又或興建時尚型格的特色豪宅之類,從而達到利潤最大化的目的——直到城市獨一無二的特質被磨平殆盡為至。

(電影《那夜凌晨,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》劇照)

失去的又何止是硬件建築

在風起雲湧、震撼人心的2014年,曾出現兩齣我認為自回歸以來最具代表性的電影——陳果的《旺角紅van》和黃浩然的《點對點》,尚且令港產片不至在歷史關口上缺席——兩者均描寫香港人面對身分喪失的危機:《點對點》的反應比較平和,說的只是港島舊區人情和本土文化的喪失;落戶大埔的《旺角紅van》取態則比較悲觀,直指香港人本身亦正在消失。

我們大可高度概括地想像:在現實中的香港,在《點對點》中令我城消失的、電影中只間接觸及的力量,主要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地產霸權;而令《旺角紅van》中的香港人消失、同樣只是隱晦地點出的,則是充滿象徵性的紅雨、瘟疫和裝甲車,然後再加上香港人自私和貪婪的劣根性!

由此引伸而來香港人所選擇的道路,亦難免出現極端的南轅北轍:《點對點》中的陳豪為緬懷傳統舊區的消亡,沉溺於城市塗鴉的個人游擊策略,最後甚至只退卻到用隱形的螢光噴漆,以避免和警察產生正面衝突;相反在《旺角紅 van》的末世中,不少人都早已陷入瘋狂的狀態,但餘下的人卻也開始學會匯聚起來,尋找在絕望之中反抗的一絲可能。

到底那齣電影更為「寫實」,更能具體呈現香港人的身分危機?或者可以說,兩齣電影都同樣「真實」:《點對點》主要談我城的社會經濟生活,雖然正悄悄地經歷著空前的巨變,箇中卻没有那種生死存亡的緊迫感,甚至一味在宣揚「小清新」的生活情調,來作為逃避現實的麻醉劑;相反《旺角紅van》觸碰的主要是敏感的中港政治議題,並且涉及「恐共」情緒的宣泄。

然則,香港所面對最為根本的,到底是社會經濟還是中港政治危機?若從即時必須面對的嚴峻局面來說,那自然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政治危機,但同時卻不經意地掩蓋了背後的「深層次矛盾」。畢竟在地產霸權的巨大陰影下,香港人住的是長實,行的是商場,買的是百佳,總是對誠哥和四叔「小罵大幫忙」。地產霸權之所以能成為霸權(hegemony), 其成功的關鍵正是利誘多於威逼(consent over coersion)。

套用伊索寓言的話來說,假如來自北方的是令人心寒的北風,則地產霸權乃是讓人窩心的太陽,能令人自動自覺解除防衞的心態。香港,以至香港人,仍難免在這座不再熟悉的城市中逐漸消失。

(文章純屬作者意見,不代表香港01立場。)